詩、小說與台北風景──專訪饒博榮教授

學人動態
臺灣大學文學院臺灣研究中心電子報第24期
2019-08-16
饒博榮(Steven L. Riep)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(UCLA)東亞語言及文化學系博士,現為美國楊百翰大學(Brigham Young University)亞洲與近東語言學系副教授,主要研究領域為台灣文學、現當代華人文學之比較、電影研究、身心障礙、創傷等現象比較。同時投身於華人劇本、電影、現代詩的英文翻譯,曾於1995年獲得漢學研究中心獎助,2019年獲「台灣獎助金」獎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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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學之初:化學中的台灣文學
 
        今年台灣研究中心邀請來台的訪問學人饒博榮老師(Steven L. Riep),在台灣停留了約五個月的時間。在這段期間裡,他與白先勇、王文興等作家有過對談,亦在台灣大學裡發表了台灣新詩與現代化的課程講座。而談起他與台灣文學研究結緣的契機,過程中有許多陰錯陽差,誰也想不到的是,在大學時期,饒博榮其實是主修化學的。因為缺乏興趣,每科成績都不出色,「我是一個非常失敗的化學學生。」他開玩笑地說。
       不過,卻也是因為身處於加州大學化學系,而開啟了他對台灣的認識。原來,台灣的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當時正巧是化學系的教授,因為李遠哲,饒博榮才得知,作為活過日治時期的台灣人,李遠哲能夠使用多種語言的文化背景。這個小故事開啟了饒博榮對台灣的好奇;隨後,因為信仰的關係,被派到台灣傳教,因而有了18個月的台灣經驗。
       在那之後,饒博榮便決心持續地學習中文,在習得語言的過程中也閱讀了大量的台灣文學,包含五、六零年代的諸多小說,如黃春明〈魚〉、陳映真〈將軍族〉等名篇。並在導師的鼓勵下,決定以台灣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作為主要研究對象,而最初認識的這些台灣作家,他更是保持興趣、持續研究。
 
戒嚴期間的小說與詩
 
       進入研究所的饒博榮,正巧遇到李歐梵教授到加州大學教現當代文學課程。李歐梵是白先勇、王文興等人的同班同學,在知曉饒博榮對台灣文學的興趣後,亦鼓勵饒博榮朝此方向發展。因此,饒博榮最初的研究方向定調於台灣與中國早期現代文學之間的關係,如新感覺派小說對台灣文學的影響等。隨後,研究重心則改往台灣五〇年代到七〇年代的文學史作為主軸,並且以此作為碩士論文主題,拿到學位。隨後,饒博榮再次來到台灣,於中央圖書館進行研究,並且申請到了漢學研究中心的獎學金,而在台灣有了兩年的研究生涯,閱讀許多的文獻資料。以這些資料為基礎,饒博榮決定將現有的題目深化,聚焦於五〇到七〇年代作家如何以作品回應國民政府的政治策略,包含主導反共文學的文藝方針,統一中國光復大陸的政治教條等等。在當時的風氣下,作家們無法直接回應國府的政策實施,於是他們如何透過作品,以象徵、暗喻的方式,折射出自身的政治立場,便是饒博榮所關注的主題之一。
       除了小說以外,台灣現代詩也同樣是饒博榮的研究對象。他提及,在博士論文中曾有過針對瘂弦與戰爭詩的相關研究,並且著重於瘂弦詩作中的反戰主題;在接下來的研究過程裡,也關注到瘂弦對於現代化的批評。那麼當初選擇瘂弦的原因與契機又是什麼呢?「因為他讀的詩。」饒博榮這樣回答。瘂弦的文學養成相當特殊,不僅是閱讀大量的英美文學,也研究臺靜農、戴望舒等詩人。戴望舒的作品在當時的台灣應是禁作,但瘂弦仍是對其進行研究,更勇於書寫帶有反戰意識的作品,從瘂弦的文學養成到文學創作,皆可見出對國府政令的挑戰,饒博榮認為是相當值得關注的議題。
       饒博榮表示,未來應會將自己的台灣現代詩研究彙整成為一本專著,除了瘂弦,也將討論到張默、洛夫、陳黎等戒嚴時期的現代詩人。關於研究對象的選擇,饒博榮認為不應限於有外省經驗的詩人,而是將台灣本土生長的詩人也納入參照,以豐富整體的研究視域。
 
文學裡的台北城
 
This is an image       早年的台灣經驗更為饒博榮的研究打下厚實的研究基礎。今年七月30號,他在國家圖書館帶來演講,題為:「抗戰後臺北路街命名,政治象徵意義與文藝創作者之反思與反應」。這場演講不僅將台灣的城市空間與文學、影視作品相結合,亦回顧了過往的歷史變遷與文化背景。饒博榮說,這次來到台灣,除了常去圖書館進行研究外,亦會前往新莊的國家檔案局,因而申請到許多老台北地圖,開啟了新的研究領域。他進一步解釋,能夠拓展出這次的講題,其實有著許多機緣:早年與妻子在師大國語中心學習中文時,妻子遇見一位外省籍老師,透過妻子轉述,饒博榮得知台北有許多路名是以中國省份命名,如「瀋陽路」、「吉林路」等等;而約在1990年間,饒博榮更在台北市立檔案館中收集到許多第一手的文獻資料。經過一段時間的沈澱與研究,他亦發現如「羅斯福路」、「麥帥橋等」等特殊的空間命名,皆與台灣歷史政治有著深厚的淵源。
        這個城市現象其實並非台北所獨有,饒博榮指出,像美國首都會以許多地名為街道命名,這樣的方式使得首都成為了一種國家想像的模型;然而在台灣,因為兩岸之間的歷史關係,卻讓這樣現象反映出更為複雜的文化糾纏。印度的新德里亦然,新德里作為被規劃出現的首都,最初的街道是以大英帝國的貴族名稱命名,然在殖民時期結束以後,這些名字被改成了「甘地路」等具有印度本土意涵的名稱。以此作為聯想,台灣在1996年將「介壽路」改為「凱達格蘭大道」,饒博榮認為,或許亦可視為參照。
       有了對背景的理解後,文學的視角更開啟了饒博榮的視野。他提到林燿德〈交通問題〉一詩,作家以紅綠燈的顏色與台北街道、駕駛情況扣合;詩中折射出強烈的政治意識,並勾畫出在此意識中的台北風景;或者瘂弦在〈復活節〉中寫到:「她沿著德惠街向南走」然而德惠街卻是東西向的街道,如何向南行?此中詩人是否賦予了什麼意涵?饒博榮說:「德惠街剛好在中山路與民族路附近,而德惠又正好是中國東北的地名。」可以見出,藉由街名的選用,詩作便蘊含了更豐富的文化意義。而除了文學,饒博榮也留意到影視作品的空間政治,他指出,萬仁導演的《超級大國民》與《超級公民》等作關注了台灣種族、歷史;而影片中物是人非的時空意識,與朱天心的《古都》、〈從前從前,有個浦島太郎〉等作,亦能相互呼應對照。
      台北城市的文學呈現,或者說,在文學空間中歷史意識的歸返,是饒博榮未來預計深化的研究向度。他認為,台灣的歷史隨著政權轉移不斷地被改寫、城市景象更是變化快速。而作家們如何透過書寫,追回自己的歷史、重塑自己的故鄉,便相當值得關注。他曾以「被污染的桃花源」為題,講述楊牧散文中的環境保護意識,便是留意到了作家企圖回復故鄉原景的文學表現。饒博榮認為,文學作品中,藉由空間變遷所表現出的政治意識,十分值得探究,因此將二者並列觀之、加以分析,會是他未來的研究重心。

採訪撰稿:林文心(台大中文系碩士生)